窗外又下起了淅淅瀝瀝的小雨,落在陜北高原干涸的土地上。我坐在張家峁煤礦的職工宿舍里,靜靜聽著雨點敲打窗欞的聲響。這雨下得輕柔而綿長,倒像是婆姨在窯洞里低聲哼唱的信天游,帶著黃土高原特有的蒼涼與溫柔。
小時候在農村,最喜歡在雨中撒歡。光著腳丫在泥地里奔跑,濺起的黃泥湯能樂上半天。母親總用濃重的陜北方言呵斥:“這娃娃,不著涼才怪!”雨卻待我格外寬厚,從未讓我真的病過。長大外出上學,還是不愛撐傘。記得有個深秋的夜晚,自習出來正逢冷雨,我偏在操場上繞了一圈又一圈。雨水混著北方特有的沙塵,刺得眼睛發疼。透過模糊的鏡片,遠處城市的燈火化作暈開的光團,恍若夢中景象。那年少的雨打在身上,竟覺得痛快,仿佛能洗去心頭所有的迷茫。
而今在煤礦做了十多年,每日與地底的煤層打交道。井下的潮濕是凝滯的,帶著鐵銹和煤塵的沉悶;地上的雨卻是活的,飄著黃土高原特有的泥土氣息。這些年來,工作服上的煤漬越滲越深,竟漸漸忘了雨水原本的清涼。
壓力最大的時候,正是娃娃要上學、老人常吃藥的時候。三十多歲的煤礦漢子,哪個不是用肩膀扛起一家老?。坑袝r深夜聽著雨聲,竟會覺得冷——明明礦區的暖氣燒得滾燙。這才明白,當年在雨里不怕冷,不是身子骨有多結實,是心里還揣著熱乎氣。
如今偶爾也不打傘,在礦區的空地上走走。工友笑問:“還學城里人浪漫?”他們不懂,我這哪里是浪漫,分明是想找回點兒什么。神木的雨帶著煤屑和黃土,落在安全帽上嗒嗒作響。走著走著,倒想通了:雨還是那個雨,變的是聽雨的人。煤礦的營生教會我,安全裝備要齊全,但心里若總怕淋濕,反倒邁不開步子了。
雨還在下。我想起早晨婆姨在電話里說,院里的棗樹經雨一淋,青棗又飽滿了幾分。忽然覺得,三十八歲的人,在雨中,還能惦記著家長里短,日子倒也不算差。
細想來,行走在雨中何嘗不是感受生命?陜北的雨雖然稀少,卻最是珍貴。它洗去煤塵,滋潤干涸的土地,也提醒著我們:雨水從未變冷,變的只是人心。只要不過分苛求,心依然能感到溫暖,年輕時那份簡單的快樂,亦不會隨風而逝。
窗外的雨聲漸漸密了,像是遠古傳來的信天游,在這片厚重的黃土地上久久回蕩。



發布日期:2025-08-21
點擊量:499 作者:張登舉 來源: